“我们互相依偎彼此,从对方身上寻求安定之所。”
月亮垂挂倒影,鸦雀在树梢间躲躲藏藏失了痕迹。醉鬼摇摇晃晃,影迹徘徊在酒店至家的那条小道之上。
赤稽稍显愉悦地哼着小调,音色间沾染些情色与得意洋洋。他提着一壶酒——是那种劣质的便宜酒,却让他无比沉浸其中。他也曾嘻嘻笑同氿说:“我本来就是个卑劣的货色,卖卖笑得来的一壶酒哪里来得高贵?”
他步履轻飘飘,由脚跟踏上地面再至脚尖轻轻一点,就同一簇云无意擦过星月般来得轻巧。他是一粒灰,是一滴雨,是一朵云,他伶俐乖张得好像世间颇具灵性的一切,却又不同于此。
赤稽醉得很,嘴里吐着胡话。大抵是些诙谐的低级笑话,四周寂静无边,唯有月亮透过云层在悄悄窥视。他见周围并未吹捧喝彩,自己给自己扫了大把的兴致,不由嘴巴一撇,朝墙角啐了一口唾沫,仰头企欲灌自己几大口酒,几滴洒在舌苔上便没了去。他眯起一只眼朝瓶底望去,见一滴不剩倒还有一只飞虫,冷哼几声将酒瓶子砸了个粉碎。
他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些迸溅出来的玻璃碎屑,看着它们表面泛些银亮的光彩——他的钱财上也会泛着光彩,想到这里他心情又是一阵大好,眉眼笑吟吟又哼了几首老酒馆陈年放着的小曲,哼罢还带着响亮的一声口哨,足是想让这夜间变得同他的心一般热烈,同他皮囊之下的血一般燃烧跳动。
赤稽自觉自己是个俗气的人,他喜爱烈酒却不爱吃肉,他喜欢摆摆腰肢阿谀谄媚却嫌恶他人对他的奉承,他喜欢见人淫欢模样却从未亲身涉足。
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爱好庸俗不堪,唯独认为“喜欢钱财”这样事无比高尚。他会为钱财拼上性命,为钱财做个招摇的骗子。他说自己是只衔米的老鼠,氿却评价他是个狡猾的疯子。
赤稽印象中,自己好像模模糊糊地喜欢过一个于钱财更要高洁的东西——那是一样顶顶漂亮的东西,像是一块儿上品的羊脂玉,更像是天上的神仙。
“我何止喜欢你,我爱你成痴,如同用性命买酒的醉鬼。”他好像是对那样东西这么讲过的。
赤稽回到家中时,他正巧哼完了老酒馆放得最后一首小曲,他吹了一个漂亮的口哨,连带着好几个转音,这才抬脚轻轻一踢门回到屋里。他并未点开灯,站在靠近门的位置愣了好一会,他一时觉得自己无比清醒——晦暗是这般叫人可怖。他扯扯衣领,朝正对面的那扇门喊道:“我回来了哦。”
屋内是可怕的寂静,同在那条道上一般并未有人理睬他,他仍是不死心地重复了一遍:
“我回来了哦。”
赤稽觉得这句话无端熟悉,熟悉到像是从前每天都会说的一句话。他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,他又在喊些什么呢?屋内只有自己一个人,自己又朝谁说这句话呢?最后赤稽讥讽地嬉笑了一会儿,才将自己刚才这句话归结于对自己的小屋的问候上。他仍是有些别捏,想不出个所以然来,便将身体甩在沙发上,仰头直视天花板——顶头是一副巨画,已是遍布弹孔分辨不出那是画着什么东西了。
当时赤稽执意在自己生日那天在天花板摆上这幅画,说是要别具一格,却只落了“疯子”两个字。
“亲爱的,我们可都不是什么正常的人啊~我们过去不光彩,未来也未必不肮脏。”赤稽也并未恼,他倒是轻挑地搭上氿的间朝他讲道。
后来赤稽自己也觉得自己荒唐,但脱出口总会为自己辩护几句。他像是执意想追求什么东西,那样东西远远是在他之上的。
赤稽疲乏地闭上眼,同一滩败水一样被抽了全身的气力。
眯了一会 他手臂一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,头一歪吐出来一肚子酒水。赤稽嫌他们腥臭,又不愿打理它们,趔趔趄趄朝对着门的那间房走去。赤稽觉得自己像只孤魂野鬼,总想将自己寄托给什么东西,以求慰藉。但那样东西终是没有出现在赤稽十多年的人生中。
氿说他不经意间拥有过那样东西的。赤稽听完只是摆摆手,耸耸鼻子以作不信,他沉默地直视着杯底的几颗气泡,闷头一口吞了下去。
思想间隙,他踱步来到那房间的门前,迟疑了一下,抬手往门上敲了两声道:“我进来了哦。”
屋内并未有人答应,只有洋洋洒洒的灰在赤稽眼前晃动,它们各个轻快得很,它们在赤稽的肌肤上嚣张一吻便又悄无声息地坠入地面,留下一片苟延残喘的痕迹。
房间内满是些孩子气的布偶,满是笑容注视着赤稽。
赤稽嫌这些布偶幼稚,却也一直没将它们扔掉,他不曾动过这个房间的任何一样东西,甚至地上四处散落的积木,他也未动一下。他像是盼望着什么人回来一样,他日日盼,夜夜盼,回应他期待的,也只有满屋不尽的灰。
他倒在床上,任由自己思绪飘空。他透过窗户看见月亮,他眯着眼凝神看着月亮。他静默不语,月亮也是如此。他将自己埋在枕间,月亮也将自己躲匿进云间。
赤稽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,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个浩大的世界之中,浩渺的苍穹睁着诡诈的眼偷窥着他,他一眼望不见边。他觉得自己空无一物了,觉得自己两手空空,再也无力去抓住什么了。他想他有满袋的钱财,这应当予自己一些满足;他想他有一座房子,他偶尔可以去那里歇脚;他想他有一颗灼烧的心,教他无所牵绊,教他逍遥一生。
他应当是无比满足的,甚至得意洋洋,屁股翘翘在他人面前吹嘘一番,吹嘘自己年轻有气力,吹嘘自己有大把的财富,吹嘘自己无所畏惧所向披靡。但是现在他又觉得自己无比空虚,他形单影只,茕茕孑立。
上天并不垂怜他,予他一个安定之所。他像一束清风,吹过浩荡的江面,吹过层林尽染,吹过珠穆朗玛峰的顶点,吹过他人耳畔的一丝发,吹过他人染上情欲的唇。现在他终是消逝在燃烧的阳光之下,向前迈不动脚步。
赤稽辗转反侧,心想是睡不着了,索性一起身,朝床边的柜子伸出手去。在月光的辉映下,他从未这般强烈的欲望,企欲看看,企欲摸摸这间房内的东西。
他拉开了柜子最上面的一层,里面不过是摆了几颗小孩爱吃的牛奶糖和几本落了灰的故事书。糖已经过期了,赤稽倒也不理它们,随手翻开了故事书。
“一月生的孩子会被上天垂怜。”
“二月生的孩子会懂得什么是爱。”
“三月生的孩子会争抢他人所爱。”
“四月生的孩子会摇晃狐狸尾巴,最后投入大火之中。”
看到这里,赤稽不悦地冷哼一声,摆摆眼便继续看了下去。
“五月生的孩子会扛着锄头,一生勤恳。”
“六月生的孩子会乘着巨大的棉花糖,堕入刀尖丛中。”
赤稽霎时双眸睁大,灼手一般将故事书狠狠甩了出去,书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。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抖,冷汗不住往下流浸透了衣裳。他郁闷地一呸,朝空气骂道:“晦气!”
但他又忍不住地朝那本书上瞟去,他觉得那书定是有些魔力的,它有魔力不断吸引他,也有让自己火气直窜的魔力。
赤稽发现那本书里好像掉了东西出来,不由走进一瞧——不过是张照片,赤稽一边拾起,一边揶揄几句:“老套的东西。”
借着窗透进来的天光,赤稽明明白白看清了照片上的东西,他一时觉得空气停止流动,地底下的熔岩即刻欲将上涌。夜将比往常更黑更让他心慌,无数的眼眸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盯得他发毛。他想此刻比刚才抖得还要厉害些,手脚冰凉。
他在夜里大哭,密密匝匝的星子有所见证——夜间栖息存活的万物都看得清明。他哭得像个落魄的乞丐,像匹战败的狼,像个一无所有无家可归的疯子。
他供起来的背是初三的娥眉月,他散落在背后的一头黑发是淌在山涧的瀑布,他脖颈上披挂的围巾是一团烧在四月的烈火。
他袖筒里揣的银亮的刀是杀死在六月出生的孩子的利器。
他昏昏沉沉醒在下大雨的早上,外边灰压压,同黑文鸟背上的羽翼惹赤稽厌烦。他记不得自己在什么时候睡过去了,他见外面天色稍亮,约莫是在四五点钟了。他觉得自己头昏欲裂,手脚无力,这大抵是不要紧的,他觉得自己在一夜之间被填补得充盈满足,他想自己不再空虚了。
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,打算数数昨天得来的钱财以便消磨些时光。他坐在客厅间的沙发上,那儿开了盏小灯,昏昏暗暗让赤稽十分受用。
数完后他索性将钱一扬看钱纷纷砸落至地面他心情不由大好,笑嘻嘻盯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瞧了眼日历——四月一号。他不自在地搓搓鼻尖,这是他从娘胎里出生的日子。
说实话,他并未对这个日子有什么好感,他从未见过将他降于此世的人,他从未感激过自己的生命,更未期待过自己的将来。他在富人的纸醉金迷中游离,他在血污中站稳,他以欺骗为生,他在不见光的角落中苟延残喘。
纵使他狡猾得同一只狐狸,他也未曾想过要欺骗上苍,他认了这是自己的命。
他顺从地照着上天的旨意存活,却本着自己的意志死去。
“祝你生日快乐。”他对着一面镜子,他瞧着自己的模样,轻声说。语罢,他撑了把伞出了屋子。
他伫立在门前久望,那间房不大,是间木房。他盯着看了好久,久到雨歇息了,他这才转身离去。
“再见了。”
赤稽照例来到平日里去的酒馆,在里头他看见了鸠。
他过去打了个招呼坐在鸠旁边。
酒水送来,赤稽满怀笑意冲鸠碰了碰杯,他一直觉得酒杯相撞的声音无比悦耳。
这杯酒他喝得无比沉默,不同往日同鸠闲聊。鸠本就不同他多说,此刻两人之间也就只有酒水过喉下肚的声音。
待酒杯快见底的时候,赤稽瞧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只钟,突然开口问道:“你有没有特别羡慕过什么东西?”
鸠瞥了他一眼,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才回答他:“太多了。”
又是一片沉默,鸠思量着自己哪里说错了话,正想开口说几句时,赤稽却笑了起来,他笑起来像只百灵鸟,眼角上挑笑起来总是眯成一条缝,他笑到咳嗽了几声这才停下。
“我小时候特羡慕邻居家前有一块地,那块地又大,又平实,用砖铺成,又独属于他一人。”
“那块地周围围了道铁门,我翻不过去,只能眼巴巴地从缝隙里眯眼望去。”赤稽说道这里,讥讽笑笑。鸠看见他的眼神晶亮,像是想吞没什么东西一般,一眼望不见底。
“我太喜欢那块地了,但我又特别讨厌那家人的大人或孩子,尤其是他们家那小崽种。小时候我总被一群鬣狗样的小孩欺负,里边儿带头的就是那小孩儿,我做梦都想把他们杀了。”
赤稽愈说声音愈轻,他不像是同鸠说,倒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“然后在我生日那天,我真的把他们全家给杀的不剩了,事实上我杀了那个村里的所有人,我把他们吊在村里东边的一条河前,看着他们这幅模样,我乐得不行——他们都罪有应得。”他一转头看向鸠,冲他笑笑。
“唯一让我遗憾的是我杀了一只猫,那只猫又漂亮又机灵,小时候我总想和它亲近亲近。”赤稽将杯里的酒全吞下肚,索性撑着头给鸠讲起了故事。
“后来我自己也有了一只猫,那只猫要更好看,就是不怎么机灵,不过那小家伙懂事又服帖。”
鸠皱着眉头想想,提醒道:“那是人。”
“那是猫,一只皮毛金黄的猫,它的眼是两颗最为华贵的尖晶石,它的步伐轻轻,身姿窈窕,我爱极了它......”
“ 我细心呵护着他,我用我最真挚的笑容待它;我用我最温柔亲切的声音同它讲话,为他说故事。在它面前我不再说些诈骗的话出来。”
“可是它仍旧从我身边逃走了,它大概是嫌我身边不够踏实温暖,于是躲到地底下去了,那里可厚实、抵寒了。”
鸠从未见过赤稽喝得这样不省人事,只好伸出一只手扶了他一把——他险些摔倒头砸墙。
赤稽别开了那只手,自己扶着墙定了定神。他扬扬眉毛,同鸠说:“你说得对,那的确......是个人。”语罢,摆摆手以作分别,只留给鸠一个跌跌撞撞的背影。
......
那天晚上发了一场大火,一座木屋子被烧得干净。
离小屋不远的一条小道上发现了一具成年的男性尸体,死者身边放置着一把小刀,刀柄布满了该男性的指纹。
鸠见到了赤稽最后一面,他的眼睛睁得很大,眉目染上欣喜。鸠从未见过赤稽这幅模样,仿佛他已如释重负,是一副轻松洒脱的样子。
“生日快乐。”
语罢,鸠便离去,留着赤稽一人在那条路上寻求欢乐。